走馬樓吳簡所見“真吏”試探

走馬樓吳簡中屢見“戶人”籍中注有“真吏”字樣，似乎值得注意：
14-9156：宜陽里戶人公乘陳顏年五十六真吏
14-9159：顏從兄奇年八十二刑左手盲左目
14-9073：顏妻大女妾年四十
14-9058：顏小妻大女陵年卅六
14-9084：顏子男佑年卅一真吏
14-9059：顏戶下奴宋年十七
14-9075：顏戶下婢汝年四十八苦腹心病
14-9036：顏戶下婢綿年十七
14-9109：右顏家口食十六人訾二百[①]
以上為陳顏一家部分成員情況。另外又如許紹家：
14-9129：宜陽里戶人公乘許紹年卅五真吏
14-9167：紹子女婢年十二
14-8975：紹戶下婢雙年十五苦腹心病
14-8906：紹戶下奴鼠年十四聾病
14-8897：右紹家口食十一人訾五十[②]
關(guān)于真吏，《長沙走馬樓簡牘整理的新收獲》[③]及《走馬樓吳簡整理的新進(jìn)展》二文皆只引用相關(guān)簡文而未加以說明。高敏先生則以為“真吏”屬于一種“吏戶”，不過并未說明具體理由。此外尚未見有學(xué)者作深入探討。中偶見“真吏”連用，如：
初，更始遣尚書令謝躬率六將軍攻王郎，不能下。會光武至，共定邯鄲，而躬裨將虜掠不相承稟，光武深忌之。雖俱在邯鄲，遂分城而處，然每有以慰安之。躬勤于職事，光武常稱曰“謝尚書真吏也”，故不自疑。[④]
謝躬忠于吏職，光武帝故得有“真吏也”之贊，此處，“真吏”雖連用而實際并非構(gòu)成一詞，或大致可以譯為“真正的”吏，不過其實際意思則應(yīng)為“合格、稱職”的吏。顯然，這與簡中所見明顯是標(biāo)明戶主身份的“真吏”含義并不相同�；蛟S我們需要從另外的角度對此加以探討。我們再看下面這些簡，其記載的是夏隆家的情況：
14-9090：宜陽里戶人公乘夏隆年四十一真吏
14-9165：隆子男帛年十一
14-9213：帛男弟燥年八歲
14-9217：燥男弟得年六歲
14-9092：隆戶下奴成年四十二
14-9013：隆戶下婢謹(jǐn)年十三雀兩足
14-9324：右隆家口食九人訾一百[⑤]
很重要的是，“夏隆”文獻(xiàn)有記載，而一向被者忽視。《太平御覽》“帆”條引《長沙耆舊傳》稱：
夏隆仕郡時，潘濬為南征，太守遣隆修書致禮。濬飛帆中流，力所不及。隆乃于岸邊拔刀大呼，指濬為賊，因此被收。濬奇其以權(quán)變，自通解縛，賜以酒食。[⑥]
這兩個“夏隆”當(dāng)系一人。
第一，從籍貫看。《長沙耆舊傳》，當(dāng)即《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之《長沙耆舊傳贊》三卷，晉臨川王郎中劉彧撰[⑦]，所記載的當(dāng)系晉以前長沙郡有一定的人物。那么簡中所記“夏隆”與此“夏隆”皆系長沙人氏。
第二，從生活看。潘濬，《吳書》有傳：
潘濬字承明，武陵漢壽人也……孫權(quán)殺關(guān)羽，并荊土，拜濬輔軍中郎將，授以兵。遷奮威將軍，封常遷亭侯。權(quán)稱尊號，拜為少府，進(jìn)封劉陽侯，遷太常。五谿蠻夷叛亂盤結(jié)，權(quán)假濬節(jié)，督諸軍討之。信賞必行，法不可干，斬首獲生，蓋以萬數(shù)，自是群蠻衰弱，一方寧靜。[⑧]
《長沙耆舊傳》“潘濬為南征”即潘濬“假節(jié)督諸軍”征討五谿蠻事，事在黃龍三年（231年）[⑨]。五谿蠻又稱武陵蠻，武陵郡在長沙以南，更在時為孫吳都城的武昌之南，長沙為討伐武陵蠻要道，故潘濬與夏隆有會面機(jī)會。則此夏隆生活在孫權(quán)統(tǒng)治初期。而我們知道，走馬樓吳簡的年代，以嘉禾年間為主，“最早為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最晚為嘉禾六年（237年）”[⑩]，可見吳簡中“夏隆”生活年代與文獻(xiàn)中之“夏隆”相重合。
第三，從身份上看。簡中“夏隆”是一種吏——“真吏”；而文獻(xiàn)所記“夏隆”“仕郡”，當(dāng)是太守下屬官吏，亦為一種“吏”，二者身份一致。
因此，應(yīng)當(dāng)可以肯定《長沙耆舊傳》中所載與吳簡所記“夏隆”正是同一人。那么，我們或可以在此基礎(chǔ)上對“真吏”進(jìn)行。夏隆“仕郡”，于戶籍簡上注明的身份則是“真吏”，似可以認(rèn)為夏隆因為“仕郡”，故具有了“真吏”這種身份。那么，“仕郡”所指則是解決真吏的關(guān)鍵�！笆丝ぁ边B用漢魏文獻(xiàn)習(xí)見，如《三國志》載：
蔣濟(jì)字子通，楚國平阿人也。仕郡計吏、州別駕。[11]
呂凱字季平，永昌不韋人也。仕郡五官掾功曹。[12]
姜維字伯約，天水冀人也。少孤，與母居。好鄭氏學(xué)。仕郡上計掾，州辟為從事。[13]
太史慈字子義，東萊黃人也。少好學(xué)，仕郡奏曹史。[14]
然公族子弟及吳四姓多出仕郡，郡吏常以千數(shù)，（朱）治率數(shù)年一遣詣王府，所遣數(shù)百人，每歲時獻(xiàn)御，（孫）權(quán)答報過厚。[15]
《后漢書》中此語更為常見，計出現(xiàn)20余次，姑列幾條：
周章子次叔，南陽隨人也。初仕郡為功曹。[16]
孟嘗字伯周，會稽上虞上也。其先三世為郡吏，并伏節(jié)死難。嘗少修操行，仕郡為戶曹史。[17]
周防字偉公，汝南汝陽人也……防年十六，仕郡小吏。世祖巡狩汝南，召掾史試經(jīng)，防尤能誦讀，拜為守丞。防以未冠，謁去。[18]
很明顯，漢魏時以任職為郡守佐官、屬官如功曹、主簿、計吏等諸曹掾史統(tǒng)稱為“仕郡”。由此而言，“真吏”很可能即是孫吳政府對擔(dān)任州郡所屬諸曹掾史者的身份界定。那么，為什么不直接稱諸曹掾史為“州吏”、“郡吏”呢？請看以下兩條簡文[19]：
9-3346：子公乘生年廿三算一真吏復(fù)
9-3323：谷陽里戶人公乘鄭（上龍下田）年卅六算一給州吏復(fù)
這兩枚簡一致，當(dāng)屬同一性質(zhì)的“戶籍簡”。簡9-3346“公乘生”系“真吏”，得到“復(fù)”的待遇，簡9-3323所記戶人則因“給州吏”得到“復(fù)”的待遇。由此我們可得到一點啟示，或能發(fā)現(xiàn)“真吏”所包括的一層意思。“真吏”與“給州吏”，當(dāng)是互相對照的兩種身份。“給州吏”而不直稱“州吏”，表明該“戶人”并非真正的州吏，而應(yīng)當(dāng)只是在“州”級政府里服“吏役”，他們不同于“仕”于州郡的“真吏”。很可能，正是為了區(qū)分“仕”于州郡的正式“官吏”與承擔(dān)“吏役”的“吏戶”（如《長沙走馬樓吳簡·嘉禾吏民田家莂》[20]中所記“州吏”、“郡吏”等身份的民戶，以及不一定屬于吏戶而在州郡服“吏役”者），孫吳政府規(guī)定以“真吏”作為“仕”于州郡者的正式身份稱謂，并在戶籍上有所體現(xiàn)。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對“真吏”有了一定認(rèn)識。簡言之，“真吏”即指孫吳時期“仕”于州郡（也許還有其他級別政府）的州郡僚佐，它的使用，或是為區(qū)別于一般承擔(dān)政府吏役者。由此，我們可體會到孫吳統(tǒng)治時期身份控制的嚴(yán)格以及其時的封閉性，而且，相信對增進(jìn)孫吳地方官制的了解能起到一定作用。
[①]以上諸簡簡文皆據(jù)羅新先生《走馬樓吳簡整理工作的新進(jìn)展》，《北大史學(xué)》第7期。
[②]以上諸簡簡文皆據(jù)羅新先生《吳簡報告》，公布于象牙塔：國史探微網(wǎng)。
[③]《文物》1999年第5期。
[④]《后漢書》吳漢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677頁。
[⑤]同注2。
[⑥]《太平御覽》卷771“帆”條引。
[⑦]《隋書》卷33，中華書局1973年，第975頁。
[⑧]《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7頁。
[⑨]見《吳主傳》：“（黃龍）三年春二月，遣太常潘濬率眾五萬討武陵蠻夷。”《三國志》第1136頁。
[⑩]《長沙走馬樓簡牘整理的新收獲》，第26頁。
[11]《三國志》第450頁。
[12]《三國志》第1046頁。
[13]《三國志》第1062頁。
[14]《三國志》第1186頁。
[15]《三國志》第1304頁。
[16]《后漢書》周章傳，第1157頁。
[17]《后漢書》循吏列傳，第2472頁。
[18]《后漢書》儒林列傳，第2560頁。
[19]皆據(jù)《長沙走馬樓簡牘整理的新收獲》，第34頁。
[20]文物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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