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析“五四”時期冰心作品的“說教氣”
論文關(guān)鍵詞:
說教氣 “五四”啟蒙 基督教思想
論文摘要:
冰心是“五四”文壇上的“愛的歌者”,她以童心和母愛為主題,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清新婉麗、情致獨特的作品。然而,當今天時代的光環(huán)褪去后,再去審視冰心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有一種“說教氣”彌漫其中,這表現(xiàn)在敘事結(jié)構(gòu)自覺選擇兩種預(yù)設(shè)模式,人物形象塑造過于簡單化上。本文將從時代選擇、基督教思想文化、作家的起點與思想局限三方面試分析之,并揭示出冰心作品在其當下的文化意義。
在“五四”文學時代,冰心和她的作品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她以文壇“愛的歌者”的形象,用“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的筆法,創(chuàng)作出一批情致獨特的作品,整整影響了一代人。然而在今天:冰心的許多作品再也難以讓我們感動或產(chǎn)生共鳴,在時代的光環(huán)褪去之后,它們不得不承受讀者的冷落,而僅更多地為文學史家們所評述。我認為,在這一變化過程中,冰心作品中揮之不去的“說教氣”所帶來的正面和負面的影響,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寂寞》是冰心早期作品之一,講一個孩子的寂寞心境。在小小與妹妹玩耍時,冰心寫了這樣一段話。
妹妹道:“你為什么不跟伯伯到英國去?”小小搖頭道:“母親不去,我也不去。我只愛我的國,又有樹,又有水。我不愛英國,他們那里盡是些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孩子!”妹妹說:“我們的先生常常說,我們也應(yīng)當愛外國,我想那是合理的。”小小道:“你要愛你就愛,橫豎我只有一個心,愛了我的國,就沒有心再去愛別國!泵妹靡幻鎿嶂^發(fā),說:“一個心也可以分作多少份兒,就如我的一個心,愛了父親,又愛了母親,又愛了許多的……”
這其實是一段非常有趣的文字。我相信兩個年紀小小的孩子玩耍時決然說不出這樣具有某種深度的話來。冰心似乎是故意設(shè)置了這兩個孩子的對立的觀點。與其說她偏向于妹妹的觀點,不如說她是有意借妹妹的口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宣揚博愛。而在她的其它一些作品里,也出現(xiàn)了很多類似的情節(jié)。如《超人》的姊妹篇《悟》,“他”用“愛的”說服了朋友鐘梧的“人生哲學”,證明著大地萬物,都是“一幅萬全的‘宇宙的愛’的圖畫”。由此可見,冰心是刻意地去設(shè)置兩類人物的不同觀點,而以她的“愛的哲學”去說服另一方,并形成統(tǒng)一的見解。這是其一。冰心慣用的另一敘事結(jié)構(gòu)是采取《圣經(jīng)》式的救贖模式組織故事,主人公一開始都是懷抱有仇恨人生的態(tài)度,后經(jīng)由神圣的愛的洗禮與熏陶而得到慰藉與拯救,最典型的就是《超人》和《世界上有的是光明…快樂》,而這位“愛的使者”又往往由天真純潔的孩子來充當。
從敘事學的角度來說,人物是具有自主意識的獨立個體,作家應(yīng)該尊重人物自身發(fā)展的要求。而冰心采用的這兩種敘事結(jié)構(gòu)表明,她并不打算讓人物真正地活動起來,人物只是為了敘事的需要而設(shè)置,不是情節(jié)自然而然地推動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而是作家干預(yù)到作品中來,推著人物往她預(yù)設(shè)的道路上走,人物處于“失語”狀態(tài),讀者只能聽到作家急于表達的聲音。在這里,冰心呈現(xiàn)給人的思維方式就是:她關(guān)心人物應(yīng)該說什么,而不是人物想要說什么。她只是想借著人物對預(yù)設(shè)好的讀者說話。
由此進一步分析,作為冰心創(chuàng)作兩大主題的母愛與童心,就常常表現(xiàn)出了過于抽象化、哲理化的傾向。作家自我情緒沒有節(jié)制的擴張,使得她筆下的兒童形象與母親形象成為某種概念的象征體。他們?nèi)狈θ碎g煙火氣,世俗感消失而更具神圣乃至神秘氣質(zhì)。兒童言行與實際年齡不能統(tǒng)一,形貌類似《圣經(jīng)》中的天使;母親形象更是被隱藏在了作品中,模模糊糊讓人看不清真實面目,這些都給人以生硬之感?傊瑪⑹陆Y(jié)構(gòu)的自覺選擇,人物塑造上的簡單化,歸結(jié)為一點,就是“說教氣”太濃。
其實,正如夏志清所說,“只有當冰心忍住不去談理說教,專心去描述孩子們單純的喜樂與悲傷時,她才是一個相當具有感性的作家”。冰心愛孩子,愛母親,以她細膩委婉的筆法,她是可以刻畫出真實生動的兒童形象與母親形象的。她的一些不怎么說教的作品,如《離家的一年》就將一個終日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離家前后的復(fù)雜心境描繪得淋漓盡致,而這正是冰心自身經(jīng)歷的寫照。我們今天讀來仍深有同感,可見它寫出了真實的人性。但只是可惜,冰心在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無暇在兒童世界多作停留,她的目光總是掠過兒童世界而將最終的落腳點放在青年世界上。她急于用“愛的哲學”去表達,甚至不惜以犧牲作品的水準為代價。
相對而言,冰心小說的說教氣似乎更濃一些,而她的散文則好多了,是真正屬于她自己,表現(xiàn)她自己的。如長篇散文《南歸》中回憶自己的母親,母親在病床上的痛苦,對子女點滴的愛,都通過冰心細致的觀察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令人不禁潸然淚下。她小說中勉強為之的痕跡,在散文中消褪大半了。難怪冰心曾坦言散文是她最喜愛的文學形式,這應(yīng)該與她終于可以任意成文,無所牽絆有關(guān)吧。這一點在后面還有涉及。
就冰心而言,彌漫在她作品中的“說教氣”的形成并不是偶然的,而是由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
首先,它是“五四”時代催生的產(chǎn)物,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真實心態(tài)的反映與自覺的選擇!拔逅摹笔且粋精神啟蒙的時代。揭示民眾所受的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苦難,喚醒并安慰孤獨的靈魂,是啟蒙者們不遺余力所要完成的重任。冰心出生在一個海軍軍官家庭,自幼就接受了良好的家庭。只要看看她自成一派、典雅清麗的,就可以知道她受中國熏染的程度。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入世”觀和自覺擔負起時代重任的精英意識也很自然地存在于她的頭腦之中。她曾走出校門,積極為“五四”宣傳吶喊。冰心認為是“五四”把她“震”上了的道路,她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鮮明的“五四”風,而她的說教是屬于“五四”啟蒙話語體系中的一類。她是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對現(xiàn)實世界的.觀照,以彼岸之光來照亮并溫暖著此岸世界的人們。
中國的知識分子們總是難以擺脫對時代的使命感,但又不愿放棄對自身獨立品格的追求,所以,在史上,我們常?吹剿麄兺瑫r使用著兩套筆法:強為之注入意識的小說與能夠書寫真性情的散文。冰心恐怕也不能逃脫這一選擇。
其次,這種說教氣也來源于基督教思想的影響。冰心有接受基督教文化的家庭背景與精神土壤。茅盾在《冰心論》中認為,“大凡一種外來的思想決不是無緣無故就能夠在一個人的心靈上發(fā)生影響的。外來的思想好比一粒種子,必須落在‘適宜的土壤’上,才能夠生根發(fā)芽,而此所謂‘適宜的土壤’就是一個人的生活。”冰心出生在一個溫暖的家庭里,在愛的陪伴下成長起來。一二十年代的冰心身處濃厚的基督教文化氛圍中,她的家庭有與基督徒交往的經(jīng)歷,她就讀過的貝滿女中、燕京大學和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都屬于教會學校,這使得她與宣揚博愛、原罪救贖的基督教文化有了一個較好的交流平臺。在此基礎(chǔ)之上,她產(chǎn)生了對基督教的認同感和親近感,特別是對基督耶穌“愛的人格”,她是心存敬仰的。在她看來,耶穌無疑是一位愛的者與實踐者,他自覺承擔了人類的罪惡,又以最寬容最偉大的心胸饒恕了對他施加侮辱的人們。贊美耶穌的“愛的人格”是冰心在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自覺,她有志于效仿耶穌,傳播愛的福音,而對她來說,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方法就是用手中的筆來安撫脆弱的靈魂們。于是她經(jīng)過思考,又找到了一個途徑:宣揚“愛的”。
“愛的哲學”是冰心融合她個人的氣質(zhì)與體驗,在基督教文化的啟發(fā)與時代要求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它以母愛、童心和自然作為基點,建立“愛的人格”是其核心。在“五四”落潮期,正如魯迅所言,是“顯著寂寞荒涼的古戰(zhàn)場的情景”。在經(jīng)過大的表層動蕩之后,又歸于平靜。人們找尋不到精神的寄托,無路可走的苦悶尤為強烈,“愛的哲學”的出現(xiàn)恰逢其時,帶給人們心靈的寧靜與溫暖。然而“愛的哲學”成就了冰心,也束縛了冰心。它并沒有一個系統(tǒng)的理論框架,并且與現(xiàn)實的黑暗反差很大,“愛”在現(xiàn)實中處處碰壁,顯示了它的軟弱無力,它并不成熟完善,而冰心出于思想局限也不可能進一步自圓其說。因此冰心不得不動用大量的,進行直接的說教,用她充滿幻想與浪漫的筆去營造這一美的所在。她的作品類似一篇篇“愛的福音書”,在對人的宣講中完成對人精神的灌輸,這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圣經(jīng)》中傳道行善的耶穌對人的訓(xùn)誡。
最后,冰心的起點與思想局限使她暫時無法擺脫說教氣。冰心是以“問題小說”登上文壇的!皢栴}小說”只提出問題,不給出答案,社會價值大于文學價值?梢,冰心的文學起點就是不成熟的,更注重社會性的。而她又與其他的一些“問題小說”作家如葉圣陶等不同,她的家庭背景單純,她缺乏像葉圣陶那樣豐富的人生閱歷與生命體驗,所以葉圣陶能很快跳出這一圈子,而冰心卻常常徘徊不前。盡管她不是像有些人所稱的那樣屬于“閨秀派”作家,但她的經(jīng)歷、她的世界觀還是影響了其作品深度的進一步挖掘,她的“愛的哲學”也只是向前邁出了一小步,而更大的飛躍要等到三四十年代,那時的冰心顯然在表現(xiàn)手法與思想傾向上,都與底層民眾更接近了。
上面分析了“五四”時期冰心作品“說教氣”的表現(xiàn)及成因,然而經(jīng)過進一步的思考與梳理,我發(fā)現(xiàn)在今天讀者難以喜歡的這種“說教氣”,在當時讀者的眼中卻有可能具備別樣的親切感。
冰心的只注重描寫人世間的真善美,連小孩子也常?谕禄壅Z,盡管稚嫩單調(diào),卻在某種意義上構(gòu)成了一種獨特的單純美,不失為以一種理想境界來引渡對現(xiàn)實世界失望的人們,這種單純卻不乏真誠的說教,使讀者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那些不合情理的情節(jié)設(shè)置;冰心完成的“愛的福音書”式的創(chuàng)作,是作家與讀者之間直接進行的精神交流,冰心溫婉善良的個性是適合扮演這種說教者的角色的,她留給當時讀者的是一個“知心姐姐”的形象,而在無處安置心靈居所的讀者心里,他們也是渴望有這么一位說教者存在的。冰心作品道出了他們的心聲,暗合了他們的精神節(jié)拍,在那一時期,人們也許并不特別在意它是不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而只是想在其間找到精神的力量。冰心做到了這一點,又用她美麗親切的語言某種程度上彌補了說教的缺陷,就像1942年巴金在編完《冰心著作集》的《后記》中說的那樣:“十幾年前我是冰心的作品的愛讀者……。過去我們都是孤寂的孩子,從她的作品那里我們得到了不少的溫暖和安慰。我們知道了愛星,愛海,而且我們從那些親切而美麗的詞句里重溫了我們永久失去了的母愛!边@是屬于那個時代的心情。
當然,脫離了那個時代,我們卻感到這說教已經(jīng)不能再與我們產(chǎn)生情感共鳴了,我們也不再了解那個時代。說教在當時的正面影響,今天又成為它難以為人們所接受的一個原因。然而,我們是不能苛責冰心的。畢竟,能較少受社會干擾、單純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又有幾人啊!或許我們還要問一聲,在看重物質(zhì)超過精神的當下,還會出現(xiàn)像冰心這樣真誠的說教者嗎?還會出現(xiàn)像她的忠實讀者群那樣對精神孜孜以求的聽教者嗎?也許,我們面對冰心作品,重要的不應(yīng)該再是對它們存在的缺陷嗤之以鼻,而是要努力去尋找一些已失落了的人文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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