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女為美：對“美”的另一種解讀

　　

內(nèi)容提要 關(guān)于中國古代原初審美觀念問題，目前較為流行的觀點是“羊大為美”和“羊人為美”。其實，近人馬敘倫提出的“羊女為美”的觀點，也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重視。本文接著馬氏的觀點說，即由“羊女為美”的字源學(xué)觀點出發(fā)，結(jié)合考古與文獻，從歷史與邏輯的演進中，推導(dǎo)出和論述了“以女色為美”的原初審美觀念，對中國古代原初審美觀念問題進行了新的探討。

關(guān)鍵詞：羊女為美，女色為美中國古代人原初的審美觀念是什么？人們從對漢字“美”的字源學(xué)分析中，提出了“羊大為美”和“羊人為美”兩種觀點(1)，在當(dāng)今美學(xué)界頗為流行。我認(rèn)為，此兩說確有道理，也能夠說明一些問題。但是，中國古代人原初的審美觀念是一個十分復(fù)雜的問題，僅僅靠此兩說是不夠的。其實還有一說應(yīng)引起我們的注意，這就是近人馬敘倫提出的“羊女為美�！瘪R敘倫在《說文解字六書疏證》一書中指出：“（美）字蓋從大，羊聲，……（美）蓋媄之初文，從大猶從女也”。[2]在馬氏看來，“羊”只是讀音，沒有意義，“美”字涵義主要與“大”有關(guān)。他也認(rèn)為，這個“大”是“人”，而且是“女人”。因為，“美”是“媄”的初文。許慎《說文解字》云：“媄，色好也，從女，從美”。所以，這還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美女”。也就是說，中國古代人的“美”的觀念本源于觀賞有姿色的美女。因此，笠原仲二先生說：“馬氏把所謂‘色’——美人所給與的美的感受性，看作是中國人原初的美意識形成的一個重要契機�！盵3]由于馬氏在表述上不是很明確，因而這個觀點沒有引起美學(xué)界人士的重視。那么，如果再深究一步，“美”與“美女”的什么有關(guān)呢？許慎《說文》云：“媄，色好也”，即“美”與“女色”有關(guān)。這樣我們從古人留下的字源學(xué)資料中，就推演出“以女色為美”的觀點來了。這是一種能夠反映中國古代人原初審美觀念的重要思想。其實，這是一種十分古老的觀念。甲骨文“色”寫作“ ”，左邊是一個男人，右邊是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可見“色”的原始本義與“性”和“生育”有關(guān)，而“性”和“生育”在早期人類看來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所以，甲骨文中的“色”字大多用作神衹名和祭祀名。（4）這一點還可以從后來的“色”字篆文寫法中得到證實。許慎《說文解字》中“色”的篆文寫作“ ”。有趣的是，甲骨文“色”字中的一男一女取“背靠背”的并列姿勢，但到了篆文中卻變成了“男上女下”的重疊姿勢，性事活動形象歷歷在目�！吨芤住返摹跋獭必裕� ）也是一個很好的旁證。它由“兌”卦（ ）和“艮”卦（）上下重疊而成�！皟丁睘樯倥�之卦，“艮”為少男之卦。如將“咸”卦（）放成橫的看，為男女并列之象，與甲骨文的“色”字相似，為“求愛”之象。尚秉和釋云：“少女在前，少男在后，而艮為求”，即少男向少女求愛。如《詩經(jīng)·關(guān)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如將“咸”卦（）放成縱的看，則為男女重疊之象，與 篆文“色”字相似，為“作愛”之象。程頤《周易程氏傳》云：“男志篤實以下交，女心悅而上應(yīng)”。因此，韓康伯《周易注》云：“柔上而剛下，感應(yīng)以相與，夫婦之象，莫美乎斯”。這是以少男少女的性事為“悅”（“兌”卦為“悅”）為“美”。[5]可以想象，當(dāng)時人對于“性”的感受首先是快感（包括生理快感和心理快感），其次才是神秘感和神圣感，也即原始道德感。在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母系社會，女性是性事活動的主導(dǎo)者，也是生命的孕育和子女的養(yǎng)育者，因而受到社會的尊重和崇拜。如古代神話中的女媧，《說文》云：“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睆淖衷磳W(xué)上看，女媧是遠(yuǎn)古時期的生育女神。女媧，也名女包媧（《路史·后紀(jì)二》）�！墩f文》中沒有“女包”字，但從“包”字中可以透見出一些信息。《說文》云：“包， ，象人褢妊，巳在中，象子未成形也�！庇衷疲骸鞍�， ，兒在裹也�！庇纱丝梢姡�“女包”也是一個有關(guān)妊娠生育的字。這從“女媧造人”的神話傳說中可以得到證實�！讹L(fēng)俗通》云：“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wù)，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太平御覽》卷七十八引）史前考古發(fā)掘工作也為我們提供了十分充足的證據(jù)。例如：甘肅泰安大地灣出土的人頭形器口彩陶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從這個女性頭部看，有整齊的劉海，柔順的長發(fā)，瓜子臉，杏仁眼，翹鼻子，小嘴，顯得均稱漂亮。尤其是橄欖型的瓶身，巧妙地表現(xiàn)了一位年輕孕婦的形象。瓶體上的紅底黑色幾何花紋，仿佛為這位少婦穿了件華麗的裙裝。還有在遼寧喀左縣東山嘴發(fā)現(xiàn)的兩件陶塑裸[美學(xué)研究網(wǎng)http://www.aesthetics.com.cn]體孕婦像，雖已殘缺，仍可見豐碩的大腿、臀部和隆起的腹部。這些距今5000多年前的作品，與甲骨文“色”和篆文“包”中的孕婦符號是比較一致的。正如有學(xué)者所指出的那樣：“在考古發(fā)掘中，有這樣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即所有出土的母系氏族階段的文化遺物，凡是人面雕像，乃至器物塑像，幾乎全部為女性�！薄芭�子，特別是懷有身孕的女子，就是當(dāng)時人們心目中最美的偶像�！保�6）即使到了殷商時期，仍然殘留著母系社會的某些信息。如崔恒昇編著的《簡明甲骨文詞典》中收入“帚女”、“帚井”、“帚豐”、“帚白”等以“帚”（即婦，已婚女子）字冠頭的雙音婦女名就有92個，而收入“子央”、“子戈”、“子安”、“子美”等以“子”冠頭的雙音男子名只有63個。當(dāng)然，母系社會對于女性的尊重和崇拜，是由其社會地位決定的。如果說當(dāng)時的男性對于女性具有審美意識，也是先有崇拜意識，其次才有審美意識的。而且，這種審美也是以生育為美，以圣德為美，彌漫著原始的宗教神秘氣氛。古代神話中只言女媧超人之行和神圣之德，而不言其美，就是很好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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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父系社會后，男性成為性事活動的主導(dǎo)者，也成為對于女性的占有者。相對于女性來說，男性的生育觀念和養(yǎng)育子女的責(zé)任感都要淡化許多。男性更看重“性”的生理快感和心理滿足。正是在這一點上，男性們的“眼球”大多關(guān)注著女性而不是子女。這一點也可從動物中得到驗證。其實人類也差不多。這是由男性的“性本能”決定的。因此，到了父系社會，“色”字的意涵有了根本性的轉(zhuǎn)化。《說文》云：“色，顏氣也�！庇衷疲骸邦仯�眉目之間也”。這時，“色”指男女額頭或臉面的氣色，尤其多指女性面容的氣色之美。這是一個很大的轉(zhuǎn)變，即“色”由性事活動到對女性面容美的觀賞的轉(zhuǎn)變�！对娊�(jīng)·鄘風(fēng)·君子偕老》寫其美女，“鬒發(fā)如云”，“揚且之皙也”。朱熹注云：“鬒，黑也；如云，言多而美也”，“皙，白也”。發(fā)黑臉白，是面容美之顏色。所以，“言容貌之美，見者驚猶鬼神也�！薄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寫美女，“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朱熹注云：“倩，口輔之美也；盼，白黑分明也，此章言其容貌之美�！薄对娊�(jīng)·鄭風(fēng)·有女同車》寫美女，“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敝祆渥⒃疲骸八矗�木槿也，樹如李，其華朝生暮落，……言所與同車之女其美如此�！边@些詩中的美女面容如花似玉，楚楚動人，就是“色”的最好注腳。再到后來，女色之美不僅僅指面容，而是指全身。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這首詩就寫了美女的手、膚、頸、齒、首、眉、目、口等，而且以手指柔長、眼睛有神、身材高挑、肌膚豐滿潔白為美。宋玉是寫美女的高手。在他的筆下，神女“美貌橫生，燁乎如花，溫乎如瑩。五色并馳，不可殫形�！�…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觀。眉聯(lián)娟似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神女賦》）宋玉“稱鄰之女，以為美色。”“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保ā兜峭阶雍蒙�賦》）由此可見，在男性心目中，美女之美，在于顏色或姿色。一般說來，是臉上的顏色要白里透紅，若芙蓉，如桃花；全身肌膚的顏色要細(xì)嫩潔白，宛若美玉。因此，“色”或“美色”就成為美女的代名詞了。清人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云：“通謂女人為色。”上文所舉宋玉筆下的“美色”、“好色”的“色”就是如此。其中也暗含著“性”的內(nèi)容，如“好色”即“好性”也。孔子所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毛詩序》所說的“憂在進賢，不淫其色”。此處之“色”也是指女人或指性事。

所以，以女色為美有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一是性欲之美，二是姿色之美。前者是觸覺美，后者是視覺美。諸如《韓詩外傳》卷五云：“目欲視好色”。《淮南子·說林訓(xùn)》云：“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面，而皆悅于目�！币虼�，“色”的內(nèi)涵由性欲向姿色（主要是“面”之顏色和“體”之姿態(tài)，合稱“姿色”。）的轉(zhuǎn)變，也即是古代中國人原初美感由觸覺向視覺的轉(zhuǎn)變。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提升。因為，滿足視覺的姿色之美，按照笠原仲二先生所說，“不僅是一般地指女性的潔白的肌膚、漆黑的頭發(fā)、臉上色彩美麗的粉妝（眉黛和頰、唇的胭脂），也多指肉體、肢體形態(tài)所具有的性的魅力�！保�7）這些原初的審美觀念也表現(xiàn)于其它以“女”為原型的一系列漢字中。諸如，“好”是一女一男交合的性感美，“妙”是少女之美，“姼”是半老徐娘之美，“媄”是艷麗動人的美女（8）。這些本源于女性美的“美”、“好”、“妙”等作為審美關(guān)鍵詞，被廣泛地用于審美評價的活動中。

［注釋］：*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存活在現(xiàn)代文論中的中國古代文論范疇研究》(批準(zhǔn)號：05BZW004)的階段性成果之一。（1）“羊大為美”是由宋人徐鉉提出的觀點。他在《校定說文解字》“美”字條下說“羊大則美”�！把蛉藶槊馈笔怯苫搓帋煼秾W(xué)院蕭兵教授提出的觀點。他在《從“羊人為美”到“羊大則美”》一文中認(rèn)為，“‘美’的最古解釋是‘羊人為美’”（《北方論叢》1980年第2期）。（2）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第二冊），上海書店1985年版，第119頁。（3）笠原仲二：《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4頁。（4）崔恒昇編著：《簡明甲骨文詞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50頁。（5）參見尚秉和《周易尚氏學(xu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2頁；李樹政、周錫韋復(fù)《實用易學(xué)辭典》，三環(huán)出版社1993年版，第161頁。（6）廖群：《中國審美文化史》（先秦卷），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年版，第42-43、47頁。（7）笠原仲二：《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頁。（8）《說文》云：“好，美也，從女子”。徐鍇曰：“子者，男子之美稱”。又云：“姼，美女也”。又云：“媄，色好也，從女從美”。《說文》沒有收入“妙”字，是一大失誤。因為，在先秦典籍中已有“妙”字。我以為，“妙”字也指美女，而且是指美少女�？傊�，“好”、“姼”、“媄”、“妙”皆與美女有關(guān)，是在觀賞美女活動中產(chǎn)生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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